“杜董,我知道你殺過人。”
面前的男人用一種輕鬆的姿勢端起紅茶,啜了一口。
包間里空調溫度適宜,杜輝卻在他開口之時打了個寒顫,後腦勺和脖頸相連的那塊皮膚如同有千百隻螞蟻噬咬,麻得他心驚膽戰,冷汗一滴滴下墜。
豐盛的菜肴擺在桌上,泛著冷膩的油光,他胃裡泛起噁心,撐著桌子猛地站起,一張照片忽然壓住他手背。
那輕飄飄的東西彷彿是只榔頭,把他白胖的身軀一下子敲回座位。
杜輝僵硬地盯著照片,上面的男人高,瘦,黑,五官周正,穿著軍裝,有一張英俊痞氣的臉,攬著一個和他長得很像的小男孩,約莫八九歲。
屋裡靜得幾乎能聽見錶針的滴答聲。
薛嶺掏出懷錶看了眼,八點了,他還有事,得快點。
“我還知道,你殺的是郝總的手下,在十叄年前,郝總剛從東陽省來銀城的時候。
“我也知道,你早就金盆洗手了,不吃葷,所以我讓老闆配了一桌素菜。
“你看,你當初多精神,難怪從瓶縣失蹤后能到夜總會上班,俘獲梁總芳心。這些年梁總應該對你很滿意,雖然你享了太多福,沒注意身材管理,但你很聽話,這就夠了。”
每說一句話,杜輝松垮的麵皮就顫抖一下,他握緊手裡的茶杯,幾乎要把它捏碎。
梁玥替他隱瞞了他犯過的罪,她需要一個百依百順、沒有半點野心的男人,在她淘遍銀城都沒找出這樣一個人時,就隨便挑了只鴨子,讓杜輝從夜總會住進梁家大宅。
她不需要男人有權有勢有錢,這些她自己都有,她只要一張符合她審美標準的臉、一具健壯的身軀和一雙只聽她命令的耳朵。前兩樣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衰老,她可以找新玩物,可后一樣對她來說很難得,關係處久了總會有野心,但杜輝就是沒有。
梁玥滿意他的笨拙,也滿意丈夫的身份帶給她的便利。有些場合她走不開,就讓杜輝去,有些男人她不想要,就讓杜輝擋。
她知道杜輝殺過人,但她不在意,她看出偏遠農村出身的杜輝在這座布滿監控的大城市猶如一把生鏽的刀,他不敢造次,甚至連正常生活都成問題。而且自從他向她坦言需要一把保護傘后,就真真正正放下屠刀,吃齋念佛。他把自己的把柄交給了她,如果他不忠誠,她隨時可以把這事抖出來。
梁玥不清楚的是,他曾經結過婚,還有孩子。
她性格高傲,在外面養了許多男人,卻不準杜輝看一眼別的女人。她不許自己的男人心裡有別的牽挂,更不容許欺騙,當初就是看杜輝沒有感情經歷才會選中他。
但只有杜輝自己知道,百密總有一疏,和梁玥結婚十幾年,他用服帖贏得了信任,也獲得了一些自由。譬如他和東嶽公司里一個女員工擦槍走火,又譬如他趁外出辦公的機會處理個人私事。
野心是沒有,可本能的慾望和私心磨不掉。
所以當杜輝看到這張寫著他隱瞞的過去、可能成為暴露他私心導火索的照片時,會無比慌張。
“你想要什麼?”他警惕地問,防備地看著薛嶺。
“杜董,你不用對我抱有敵意,我已經替你解決叄次麻煩了。你前妻元旦后第一次來銀城找你,本來是要去鵬程製藥鬧的,被我偶然發現勸住了,是我給她錢還高利貸。第二次我給了她更多的錢,沒想到你兒子花得那麼快。第叄次她貪心不足,竟帶著兒子來東嶽,幸虧我碰巧趕到,讓你避免成為全公司的笑話。作為回報,她跟我說了些你曾經的事。”
杜輝灌了半杯鐵觀音,舌頭燙得發麻。
“我猜郝總知道你在外有妻室吧?他很聰明,一直不說,他需要讓你為他在梁家說好話,但他不知道他的屬下就死在你手上,否則不管梁家怎麼爭取,你都會被趕出董事會。”
薛嶺淡淡道:“當然,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會幫你繼續瞞下去——條件是,你必須和楊敬爭奪東嶽的管理權,就算梁玥讓你按兵不動,你也得聽我的。郝總馬上就要退休了,孟嶧想要東嶽,我也想要,他已經拿到20%的股權,我不能把管理權也讓給他。”
杜輝忍不住道:“你不是快和聞澄訂婚了嗎?郝總就聞澄一個女兒,退休肯定會把東嶽資本和東嶽貿易的控股權留給你們倆,怎麼可能給孟嶧?”
薛嶺意味深長地笑笑:“管理權和控股權在東嶽可不是一回事。就算我拿到51%,也不放心,孟嶧這個人,胃口太大了,股權根本滿足不了他。”
“你和孟總有過節?”杜輝疑惑。
薛嶺笑得更愉快:“沒有,我就是嫉妒他年輕有為、資產雄厚、有私人飛機還要偶爾坐坐民航經濟艙體會民生疾苦。杜董,我可沒騙你,我今天請你吃飯,是很真誠地向你尋求幫助。合作嗎?”
杜輝眼角一抽,這都什麼屁話!他還有選擇嗎?
他被迫和薛嶺握手,“薛教授,你知道我完全沒有業務能力,不會這些……”
“別緊張,我會告訴你怎麼做。”
薛嶺又看了眼表,把紅茶喝完,臨走前留了張金卡在桌上:“這家店的會員卡,可以用它刷電梯到頂樓。你的小情人在房間等你。”
“你……”杜輝大驚,冷汗直下。
薛嶺禮貌地道:“祝你們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我先失陪了。”
他走出餐廳,車已經到了。後窗搖下,露出聞澄笑眯眯的臉:“你這麼早就結束啦?”
薛嶺坐進車,聞澄親昵地挽住他的胳膊,塗著西柚色口紅的嘴唇無意湊近他的右頰,他忽然彎下腰:“有餐巾紙嗎?鞋蹭到牆了。”
聞澄掩去眸中一絲失望,掏出紙巾給他。
薛嶺擦完了,摸了摸她的頭髮,很溫柔:“謝謝。”
“你等下和爸爸要談什麼事呀?”
“談一些……你想不到的事。”他往嘴裡送了一顆口香糖,“可能是和銀湖地產有關吧。”
車子經過隧道,光線暗下來,快車道的車燈一束束劃過他的側臉,光影斑駁中有種乾淨疏冷的魅惑。
“你吃飽了嗎?每次你們都要談很久,我爸那兒又沒廚師,要不我給你送點夜宵?我學會做藍莓芝士蛋糕了,很好吃的!”
薛嶺點了一桌菜,只喝了湯和茶,湯里的菌菇豆腐都沒碰。他卻並不餓:“我吃過了,你別等我,早點回家休息。”
司機先把聞澄送回別墅,然後往城郊開。郝洞明在那裡有一塊地,一半賣給銀湖地產,開發做療養院,一半是他自己的仿江南式園林建築群,閑暇時去住住。
薛嶺走進園林正門,一面雕刻著夔龍的琉璃照壁正對著他,在燈下熠熠生輝。不遠處綿延著黛瓦雲牆,月洞門裡是茂盛的翠竹林,不知從哪兒冒出的孩子哭聲把夜色襯得極靜。
一隻瘦骨嶙峋的黑貓從草叢中溜過去,深綠的雙眸瞪著他。
薛嶺望著它,忽然想起杜輝的妻子和兒子,人和人之間的差別真是大。聞澄這樣從小生活在別墅里的,想象不到山村和貧民窟是什麼樣,杜輝這樣從山村到城市的,即使多年浸淫於紙醉金迷,也難以用一副心寬體胖的皮囊養出上流社會機警多疑的心。
只不過說了一個小時,他就同意了。
其實薛嶺對“牛建生”所聞不多。杜輝前妻酒後罵到興頭上說漏了嘴,講牛建生和某個同鄉有矛盾,衝動之下就把對方給殺了,然後遠走他鄉,杳無音信。死的那個人薛嶺正好聽過名字,是郝洞明十年前一個很信任、但級別不高的手下,也是瓶縣農村出來的。屍體被發現在一個地下賭場里,一刀斃命,錢包被搶,警方沒找到兇手和兇器,成了樁懸案。
這一樁劫財殺人案,放在其他有地位的人身上根本不算個事兒,只要一口咬定沒做過就行了,可杜輝顯然嚇破了膽。
這個殺手不太冷。
薛嶺哼著電影的片尾曲,消失在黑黢黢的迴廊拐角。
風颯颯吹過竹林,孩子的哭聲停了,幾聲貓叫在牆頭幽幽響起。
深夜十點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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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不空缺字,我把檢體屏蔽的字都改成繁體了,如果有沒改過來的將就著看吧(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