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做菜不過二十分鐘,沒想到出來時天都已經黑了。
周遭安靜,外面的燈全部打開,夏夏看見男人站在觀景台的欄杆旁,正在打電話。他立於背光的昏暗處,只映出身形輪廓,這樣看去整個人挺拔而神秘。
很快,周寅坤就掛斷電話走過來,夏夏親手端起餐盤放到桌上,服務生則配合地一一揭開蓋子。
男人落座,掃了眼桌上的菜,“周夏夏,現學的?”
擺好的是清一色的西餐菜式,每道菜瞧著都眼熟,是剛剛菜單上出現過的。
至於做菜的畫面,不用看都知道,一定是她站在主廚旁邊,一副認真聽課的模樣看著人家操作。
夏夏沒想到菜剛端上來就被識破了,她怔了一秒,解釋說:“是……是跟這裡的主廚學的,但都是我自己操作,沒有任何人插手的。就是主廚站在旁邊指點過幾句。”
的確是她高估了自己的廚藝,進了餐廳后廚,她才發現這邊的灶都跟泰國不一樣,更別提刀和調味料了。如果全程只靠她一個人,會耗費大把時間不說,萬一做出來的菜還不好吃,按周寅坤的脾氣肯定要發火,那就得不償失了。
於是她只好請后廚的人幫忙把菜備好,她在主廚的指點下操作,很快就完成了。
行吧。
男人沒打算計較這些。
服務員將提前醒好的紅酒倒入杯中,便推著餐車離開了。
觀景台上只剩下兩人。夏夏走到周寅坤對面,落座前還看了眼那巨大的太陽神像,它巍峨聳立,彷彿能支撐天地。
女孩深吸口氣,像是有神作為後盾一般,在心頭鼓足勇氣。
她心裡琢磨著要怎麼開口才不會惹到他,周寅坤則很有閒情逸緻地欣賞起桌上這幾道菜。
也不全是西餐,裡面還摻了一份冬陰功湯和一份泰式海鮮炒飯。主菜是牛排,不知道是怎麼做的,邊緣微焦,倒也吃不死人。
夏夏斟酌半天,最後學著電視劇里的樣子,舉起手邊裝著橙汁的高腳杯,“小叔叔,我、我——”
時隔許久的一聲“小叔叔”,叫得男人抬眸。見她舉著酒杯,想敬酒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又想正式又有點局促,瞧著可愛。
他拿起酒杯,與她清脆碰杯,飲了一口。酒香醇厚,卻不醉人,配以漫著香氣的菜肴和這安然靜謐的夜景,讓人心情也愈發好了起來。
看她小嘴張了又張,欲言又止,周寅坤把酒杯放回桌上,耐心地等著下話。
他很好奇,這又是小鎮又是做菜,小兔兜這這麼大的圈子,究竟是想要點什麼?
見周寅坤終於打算認真聽她說話,夏夏喉頭不自覺地吞咽了下,強行壓下心裡的緊張與洶湧,抬眸對上他的眼睛。
“小叔叔,我想說……來墨西哥之前,我去了機場,的確是想離開,再也不回來了。”
周寅坤撫著酒杯的指尖一頓,夏夏心頭一抖。儘管男人神情未變,但她清晰地感覺到,整個觀景台的氣氛都變了。
但話已經說出口,收不回來了。
她鼓足勇氣坦白一切,不能才剛說一句就退縮。
“至於原因,並不僅僅是因為佤邦那些孩子。最根本的原因是……”
她唇瓣乾澀,桌下的手指因為緊張而緊緊攥著衣服邊緣,“是因為,我不想繼續待在你身邊,不想繼續跟你生活在一起。”
話音剛落,她看見對面的男人拿起了餐刀。夏夏后脊瞬時繃緊,額頭隱隱冒出薄汗。
可那泛著銀光的餐刀,並沒有甩過來扎在她身上。反而慢條斯理地切開了他面前的牛排,一切開就有肉汁流下,內裡帶著微微血紅,熟得剛好。
“繼續。”他嘗了一口,語氣聽不出情緒。
不過才坦白了兩句,夏夏就覺得體力有些耗盡。最煎熬的,是她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麼,猜不出他究竟是生氣還是無所謂。
既然如此,原本緊攥的手指漸漸鬆開,她挺直了身體,決定繼續把話說完。
“我本來,是想等你膩了就會放我走。但我等了很久,你好像都沒有這個意思。可是,我不想再繼續這樣的……關係,現在的這種關係是不對的,不好的。”
“我在機場的時候想了很多,我想把一切不愉快都留下,不帶到新的生活中去。這其中,就包括我們之間那些事情。我始終感激你救過我,可是我也因為你遭遇了那麼多次追殺,而你對我做過的那些事,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都曾讓我很痛苦很崩潰。”
“我、我不是要翻舊賬討公道,我是想說,我真的有點累了。我只想去一個誰都不認識我的地方,去過平靜正常的生活。”
“我明白我姓周,與周家有割不斷的聯繫,從小到大我享受了別人享受不到的物質生活,我的身上也積累著罪惡。但我不想一直這樣繼續積累下去,我不想做什麼小老闆,不想繼續踩在佤邦那些人的血肉上恣意生活。”
“我也明白自己沒那個分量去改變什麼,你的生意對你來說很重要,可我的人生對我來說也很重要。”
“我並不是一時興起,也不是一時衝動。到了新環境、新學校之後,我會努力爭取獎學金,也會申請勤工儉學……這些都足夠我生活,爸爸留給我的一切,我全都留下。再改用新的身份,我想,這樣也就不會再引來仇家的追殺了。”
“小叔叔,我們……也算是彼此唯一的親人了。親人也不一定要生活在一起,彼此在心中挂念祝福、默默支持也很好不是嗎?”
“我知道哪怕我計劃得再周全,也會被你識破抓回來。所以小叔叔,求你放我離開好不好?”
一席話盡,夏夏的心空了大半,她終於毫無保留地坦白了一切。
接下來,就等待審判了。
她忐忑又滿眼期冀地望著對面的男人,期待著從他嘴裡聽到一句“那就走吧,周夏夏。”
周寅坤慢悠悠地喝完了一碗冬陰功湯,桌上的菜幾乎吃了大半。
直至一句句誠懇的話語結束,觀景台安靜下來,他才擦了嘴,將餐巾往桌上一扔,看向對面的人:“說完了?”
夏夏點頭。
“那麼我有個問題。”他似笑非笑,好奇道:“你計劃著偷跑的時候,就沒想過你在乎的那些人會是什麼下場?”
“還是說……你已經把人安排好了,所以沒有後顧之憂?”
聞言夏夏眸中一僵,“沒有,是、是我太心急,沒有考慮周到。事後想起來也很后怕。”
“是嗎。”男人靠到椅背上,“周夏夏,你的話我都聽清楚了。雖然每一句都能把人惹毛,但看在你這麼坦誠的份上,以往你背著我做過的所有事,在我這兒一筆勾銷,不再提了。”
一股欣喜當即涌了上來,女孩懇切開口:“那——”
“至於你想離開,”周寅坤一笑,“當然不可以。”
直接而乾脆地給出回復,夏夏僵了一瞬,眸中剛湧上的光瞬時消失。她張了張口,竟發不出聲音。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聽見自己問:“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夏夏站起來,“為什麼是我?我這裡已經沒有你想要的東西了,我對你來說已經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你為什麼還要扣住我?”
為什麼。
這倒是個好問題,周寅坤還真思考了兩秒。
“你明明想要什麼樣的女人都可以,為什麼不去找那些願意待在你身邊的人?”夏夏一忍再忍,聲音還是帶了哭腔。
別的女人?當然不行。
漂亮的不夠懂事,懂事的又沒意思。豐滿的太膩,乾瘦的他沒興趣。心思重的麻煩,心思簡單的又太蠢。
總之就是很麻煩。
至於為什麼一定是她——
“周夏夏,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做周家人。”周寅坤看著她,“既然姓了周,那你和我就是同一條船上的人,除非船沉了,否則你這輩子都別想下去。”
“船上的事很簡單,誰掌舵誰就說了算。我要你乖乖待在船上,這跟你願不願意沒有關係。”
這個世界,從來都是強者通吃一切,弱者寸步難行。
“你想留學,完全可以。國家學校任你挑,你想做什麼都可以,我給你一切你想要的。但前提是,你得先滿足我的需求,比如讓我高興,讓我舒服。”
這些需求,除了她沒人能做到。即便什麼都不做,只要瞧著她這張臉,聽著她說話的聲音,他就會心情很好。
所以必須是她,這理所當然。
夏夏沉默地低下了頭,眼淚一滴滴砸在盤子里。偷跑被抓,這般誠懇地請求,得到的仍是無情拒絕。
神終是沒有站在她這邊。
她真的筋疲力盡,想不出別的辦法了。
剛才還一句接一句的人兒,不再說話了。她低著頭,那樣子失落又無助,像只無措的小兔。周寅坤站起來走過去,將人擁進懷裡。
眼淚浸濕了他胸前衣襟,夏夏垂著手,沒有任何掙扎,認命般任由他抱著。周寅坤很滿意。
風漸漸大了起來,無聲地吹乾了盤子上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