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整個戈貢村都靜了下來。
能聽到的只有時不時響起的幾聲小狗叫,還有武裝軍巡視的腳步聲。
屋內亮著暖黃的光,夏夏坐在桌前,面前放著紙筆,紙上雜亂地畫著什麼。
根據白天索拉無意間透露的信息,夏夏大概了解到,有兩條比較可行的下山路線。
一條是跟著菜商的車下山,下山途中基本不會再被檢查,是最快最省力的路線。
但如何上車是個難題。菜商的車都是貨車,前面的駕駛室最多坐三人,她要是坐上去,幾百米開外就能被發現,別說下山,恐怕連這村子都出不去。
女孩皺起了眉,視線不自覺地落在另一條路線上。
那是一條小徑。是很多年前老一輩煙農走出來的,那時收穫的煙膏都要自己拿下山去交換,後來有了武裝軍統一收煙膏,下山的人就少了。再後來,就成為小孩們好奇山下,偷溜下去看看的必經之路。
說是路,其實也不算路,因為它陡峭危險,想要下山不僅要走上兩天兩夜,途中或許還會遇到毒蟲毒蛇,以及其他想要窺探山上工廠的敵對武裝。聽說那些人會專門抓住山上的人,嚴刑拷打折磨,以獲得山上的信息。
兩條路各有各的難處。
但至少還有一絲希望。夏夏握著筆,繼續思索著。
比起這兩條尚還有可能走出去的路,真正的壞情況是,在她出發之前,周寅坤就提前回來了。
一想到這裡,一想到他的臉,心跳就莫名加快。
不知不覺間,外面的天已愈發深了。剛才還時不時叫兩聲的小狗現在也安靜了下來。
村子里的住戶大多都沒有燈,大家都早早睡下,誰也沒注意到那間小屋的燈亮了整整一夜。
*
夏夏一整夜都沒有睡著。
即便凌晨時分才關燈躺到床上,腦子裡想的還是那張被畫得密密麻麻的紙。
躺下沒多久,外面就響起了小孩們的跑跳嬉笑聲。她掀了被子下床,洗漱后打算先收拾東西,卻發現其實沒什麼好收拾的,這裡沒有屬於她的東西。
於是她就坐在房間里等,中途索拉來給她送了飯,夏夏吃得心不在焉。
等了整整一天,眼見著天又黑了,菜商一直沒有來。
女孩眸中的期冀,漸漸被失落和焦慮替代。
屋裡又亮起暖黃燈光,夏夏坐在與昨晚相同的位置,那張被畫滿的紙張已經不見了。
這樣漫無目的的等待,讓她根本無法安心入睡。因為她不知道明早天亮時,先來的是菜商的車,還是周寅坤回來的直升機。
越想越不安,夏夏不由起身,清點了昨天沒全給出去的煙膏,這些都可以當做錢用。
然後她把索拉送來的那些乾淨野果子裝好,又從房間里翻找出一個水壺,灌滿了水。
再等半天。
如果明天中午菜商的車還不來,那麼她就從小路下山,毒蟲也好,陡峭危險也罷,總比繼續乾等著強。
窗前突然有道黑影閃過。
夏夏抬頭,卻只看見了一點。她甚至不確定那黑影是不是人,因為影子的形狀太過奇怪……
她走過去打開門,外面正有一隊端著槍的武裝軍經過。
夏夏左右看看,漆黑夜色中,四周平靜極了。
她關上門,回想了下,似乎是她太焦慮了。
這麼想著,她又走回去,把準備好的東西放在床邊,為了能精力充沛地走路下山,她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很快沉沉睡去。
*
清晨的陽光伴著外面小孩們的歡呼灑進來。
床上的人兒驚醒,蹭地坐了起來。
今天早上的歡呼聲與之前幾天都不一樣,聽起來人很多,很熱鬧的樣子。
夏夏眸中一亮,忙掀開被子下床,連洗漱都顧不上,只穿了件外套就跑了出去。
剛踏出門就聽見“嘭”地一聲槍響,夏夏腳步頓住。循聲望去,村口旁邊的空地上圍了許多小孩和武裝軍。
“夏夏,你起來了!”索拉已經幹完了清晨的活,高興地朝她跑了過來。
“索拉,他們這是?”
“敏貌將軍心情好,大家正賭大煙呢。”索拉指了指那邊,“其實也是選人,那些小男孩比開槍,誰打得准誰就能得到一塊生煙膏,還能進入武裝軍訓練,以後都有錢拿。”
她語氣自然極了,絲毫不覺一群不滿十歲的孩子這樣拿著槍,是件多麼危險的事。
這邊正說著話,那邊又是“嘭”的一聲槍響,周遭響起大笑的聲音。
夏夏看過去,只見孩子堆里的槍口冒著煙,而地上躺著一隻還在撲騰的小雞,顯然是打偏了。
拿著槍孩子的背影看起來不過五六歲,子彈打偏,不僅意味著拿不到大煙,更意味著無法進入每天都管飯的武裝軍了。
那小小的背影透著滿滿的失落,而周圍的孩子們則毫不掩飾地嘲笑,開槍的后坐力讓那小孩兩條手臂都微微顫動著,他側過頭來,張了張嘴,似乎想請求再給一次機會。
可還沒等他開口,就被一個稍大點的孩子一把推開,手中的槍不得不到了下一個小孩手中。
夏夏沉默地收回視線。
一旁索拉見夏夏遲遲不說話,不禁問道:“夏夏,你早上還沒吃東西吧?正好,我今天早上發現我家的雞下了一個蛋,我煮好給你送過來!”
“不不,不用了索拉。”夏夏拒絕了。整個戈貢村,她最了解的就是索拉家的情況。
僅有的一隻雞,索拉比照顧她自己還要盡心。她盼了很久才盼來的一顆雞蛋,夏夏實在無法坦然接受。
但她也感覺得到,索拉雖收下了煙膏,卻始終覺得不踏實,所以總想把最好最值錢的東西煮給她吃。
於是夏夏說:“你昨天摘的那個果子特別好吃,我昨晚吃了好多,到現在都還不餓呢。”
索拉一聽高興地笑了:“你喜歡吃那個果子呀?那我下午再去摘一些回來,那雞蛋就先留著,等換了麵粉,就做野菜餅吃好不好?”
提到麵粉,夏夏回頭看了眼村口方向。那裡一如平常的平靜,根本沒有貨車的影子。
她轉過頭來,沖索拉笑了笑:“好。”
儘管現在還不到收煙膏的季節,但村裡的人都沒閑著,每一天都有每一天的忙碌。
譬如索拉,她跟村裡的婦女一起,上午要出去挖兩種野菜,一種是給人吃的,另一種則是剁碎了餵雞喂狗,直至中午才會回來做飯。而下午,有的去罌粟田間苗,有的洗衣縫補,等天黑的時候,就又要開始生火做飯了。
對他們來說,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但對於茫然等待的人來說,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慢極了。
昨晚的計劃是等到今天中午十二點,若菜商的車還不來,夏夏就要獨自從小徑走路下山。
從清晨六點被外面賭槍的聲音驚醒后,夏夏已在房裡等了五個小時,都沒能等來菜商的貨車。
按照那晚寄出的申請書時間來推算,今天已經是第三天,若無特殊情況,就自動通過了。
距離離開、距離自由,只剩最後一步。
只要她順利到達機場,順利坐上飛機,那麼等待著她的就是嶄新的生活了。
興奮、焦慮、緊張摻雜在一起,夏夏額頭上漸漸冒起一層薄汗。她看著錶針劃過,時間已過了十一點。
外面的賭局早已散場,她聽見陸陸續續的腳步聲和說話聲,說明到了午飯時間。而索拉說,菜商的車只會在上午來。
也就是說,今天不會來了。
夏夏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她起身拿上昨晚就收拾好的東西,打算用去集市的理由出村。剛來這裡時,索拉就用的這個理由,當時沒有被任何人阻攔。
趁著天還沒黑,她會努力走上很多路,等天黑看不見路時,她就躲起來。就像之前在比勞山叢林躲進壁洞一樣,等天亮了再繼續下山。
衣服口袋裡一邊裝著包好的果子,一邊是沒給出去的大煙。
夏夏挎上水壺,剛走到門口又折回來,打開了屋裡的燈。她極少這樣浪費,但為了在晚上讓人以為屋裡有人,她不得不這麼做。
做完這些,夏夏再次回到門口,正要開門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歡呼。
她怔了下,清楚地聽見有大型汽車開了進來。一股欣喜湧上心頭,女孩把水壺一放,趕緊開門出去。
此時村裡最大的空地上,赫然停著一輛裝著蔬菜瓜果還有肉的貨車。車剛停穩,小孩和拿著煙膏的大人們便蜂擁圍了上去。
車門打開,下來了一個皮膚很黑,大腹便便的男人。他先上前跟敏貌將軍打了個招呼,不知說了什麼,那胖男人回身指了指自己車上的東西,哈哈大笑。
緊接著他便走回來,腰上小包拉鏈打開,收了煙膏,順手把車上的東西拎下來。沒有稱,一塊煙膏能換到多少東西全是他說了算。
但即便是這樣沒有規則的不公平交易,煙農們也欣然接受。
夏夏看著眼前的畫面,剛湧上的驚喜一點點冷卻下去。
眼前的情況與她想的完全不同。
雖然車前圍了很多人,但真正換蔬菜和肉的人並不算多,所以那男人一個人也完全忙得過來。敏貌就在不遠處,來來回回的武裝軍也會駐足看上一會兒。
眾目睽睽之下,她根本無法悄悄藏到車上。
夏夏站在不遠處,抿著唇,手不自覺地放到口袋裡。摸到裡面的東西,她忽然想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