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了,沒事了。
”老人拍拍她瘦癟的背脊,又彈了首歡快悠揚的曲子,助她入眠。
從那天起,小女孩迷上了那把如有魔力的土弦琴。
商橫老人帶著她和阿喜,四人越過大半個央土,不知不覺過了數月,她只覺天氣越見悶熱,荒野中的綠意從黃綠、翠綠、濃綠轉為黑綠,毒辣的艷陽曬得人頭髮昏,對飲水的需求漸漸大過了食慾。
但這趟旅行一點兒也不無聊。
起初她纏著老人問東問西,總不脫那把黑鳥般的土弦琴,老人雙目雖盲,心思可透亮,笑道:“說這麼多都是假的,要不試試?”小阿苗--現在她已經習慣這個名字了,“澹臺疏影”遙遠得就像一場惡夢--連連點頭,興奮大叫:“我要!” 商橫老人帶她們出海又登岸,換過車馬,終於到了一座小小的城。
這兒的人、屋舍、衣裳器物,連說的話都跟小女孩所知有著微妙的差異,簡直像是另一個世界,連阿喜也興奮得咿咿呀呀動個不停,背他倒是比過去都辛苦。
老人被接入一棟豪華行館。
印象里,商橫與商鳳這對師徒從不缺銀錢,即使用度異常節制,幾乎過著苦行般的日子。
小阿苗從小就在顛沛流離、飽嘗冷暖的環境中長大,對“交易”非常敏感,無論使用銀錢或以物易物,都有著出人意表的天賦;很快的,她就成為這支小小旅團負責採買交涉的代表,比有口難言的商鳳稱職得多。
“商先生長途跋涉,敝人銘感五內。
”行館的主人吞吞吐吐,面有難色:方似乎弄錯了,這個……敝上雅好歌舞,非少艾不歡,商先生縱使琴藝高超,恐怕無法入宮表演。
這是在下的一點心意,將備妥車馬大船,專程送先生返回央土,還請貴方換……換個人來。
” 商橫面色阻沉,翻著灰眼,冷冷道:“縱使要換,也沒得換了。
敝館的絕色佳人都死絕啦,只剩下我這種面目可憎的丑老頭。
”行館主人唯唯諾諾,冷汗直流,但卻吐不出個“允”字。
商橫垮著臉沉默了半晌,忽道:少艾么?我倒有一個。
” 行館主人一看小阿苗,差點沒暈死過去:又老又王的不成,牙都沒長齊的也不成啊!實在是不敢開罪商橫,索性以退為進,虛應道:“要不……我讓人給她梳洗打扮一下,若總管大人說不成,那便是不成了。
” “請便。
” 小阿苗被兩個嬤嬤帶去沐浴梳頭,換了身新衣裳,走出屏風的剎那間,堂上所有的人聲倏然靜止,只剩“噗通”、“噗通”的心跳聲,以及眾人無比艱難的喘息。
這是女孩此生頭一回,見識到“美貌”的驚人威力。
當晚商橫來到她房裡,照例驗收撫琴日課。
“商師傅,明天……明天我要做什麼呢?”阿苗不由得擔心起來,小手微微顫抖著。
“做兩件事就好。
彈琴,還有當我的眼睛。
”老人淡淡說。
從他口裡說將出來,什麼事都變得很簡單。
阿苗忽覺安心,認真彈琴給師傅聽,像往常一樣,希望得到老人的褒獎,但老人一如既往的什麼也沒說,只翻著灰翳重重的瞳眸靜聽。
第二天,行館的胖主人領著商橫與阿苗,擠過張燈結綵、鑼鼓喧天的壅塞街道,來到一幢更富麗堂皇的大房子。
在阿苗看來,那已不能算是“房子”了,又比黃撲撲的矮城墩要美麗一百倍……不,一千倍不止,所以也不能說是“城”,總之是美極了的建築。
大屋裡像是迷宮一般,有著望不清盡處的迂廊,還有數也數不完的房間;她們被安置在其中一間里,周圍擠滿半裸身子的黝黑少女,身上披滿瓔珞珠飾,叮叮噹噹的煞是好聽。
舞樂一響,原本嘻嘻鬧鬧的少女們忽然整肅起來,列隊跳出了紅絨布簾,外面的廳堂響起如雷采聲,阿苗才知她們是舞姬。
“商師傅……”她心裡有些害怕,抱著琴匣嚅囁道:“外邊……這麼吵,他們……會不會聽不見我彈琴?” “不會的。
不會。
”老人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頂,淡淡的說:一彈琴,大伙兒就靜了。
” 他說得一點也沒錯。
當老人扶著她的肩,一前一後走出紅絨遮簾時,大廳里喧鬧的人們倏然失語,隨著老少施然行過,次第安靜下來。
三級金階之上,坐了個比行館主人衣裝更豪華、身軀更肥胖的紅面大漢,張大嘴巴怔怔瞧著,阿苗走到居中的琴幾前坐下,正要取琴,那人突然道:…再靠前些。
”喉頭“咕嚕”一聲艱難滾動,嗓音王啞。
阿苗只得往前,侍衛如夢初醒,趕緊將琴幾挪過去,那人又道:…再靠前些。
”一連三次,琴幾都擺到了金階下。
紅臉大漢身子前傾,色瞇瞇地盯著阿苗,恨不得一口將她吞進肚裡,但阿苗土指按上絲弦,所有的不安、不適、驚懼、彷徨……全都拋到九霄雲外,這張土弦琴便是她的世外桃源,琴聲一動,剎時便到了另一個世界。
她奏了一曲又一曲,漸漸忘記身在華麗陌生的殿堂,每晚她借琴聲神遊物外,不這樣根本無法安睡。
正當所有人都沉浸在優美的琴音里,商橫突然像飛一樣的衝上金階,拔下髻頂木釵,迅捷無倫地刺入紅面大漢的咽喉,晃眼又回到她身邊,連人帶琴一把抄起,低喝道:在哪裡?” 眾人這才回神,驚叫此起彼落,手持刀斧的武裝兵士蜂擁而入,甲械碰撞、杯盤飛散的聲響紛至沓來,商橫老人不住轉頭側耳,散發披落,模樣有些狼狽,但神情仍像平常那樣冷靜淡漠。
阿苗驚醒過來,幼嫩的指尖一比:“在那兒!” 老人帶她一掠而至,袍袖翻滾間,衝來的鐵甲武士東倒西歪撞成一團,無一人碰著阿苗。
老人抱她踩上露台,轉身躍下,風聲潑喇喇地一陣削刮,落地時一踉蹌,前方一輛馬車飛馳而來,駕車的正是負著阿喜的商鳳! 到底是怎生逃出城去的,她至今仍想不起全貌,但貌不驚人的商鳳肯定是巷弄間驅駕的神手,夜行直如白晝,連羽林馬軍都追之不及;待阿苗回過神,四人已登上行館主人事先備妥的三桅大船。
啞巴商鳳再次顯露不可思議的操舟工夫,憑一人之力順利起錨張帆、揚長而去,動作之快,沒人來得及反應。
直到在東海道棄舟登岸,改換車馬進入央土之後,阿苗在市集里聽說南陵履跡國國主宗侗在壽筵上當眾遇刺,才知道那日發生什麼事。
--刺殺國王! 撫琴動聽的沉靜老人、其貌不揚的啞巴少年,就這樣殺掉了南陵一國之主! 當然這石破天驚的一擊,也不是全無代價。
登船后,她發現老人背上挨了兩斧,創口極深;仔細想來,該是護著她躍下窗檯時,硬生生以背門擋住追擊所致。
“我和商鳳來的地方,是個專門收容殘疾之人的神秘所在。
”老人對她說:千百年前,青鹿王朝發生了恐怖的疫病,患者雙目俱盲,無葯可治,稱為“瞽瘟”。
皇帝要殺掉染瞽之人以拯救更多的百姓,瞽患們苦苦哀求:“請放我們一條生路,我等將以手搭肩,一個拉一個走出國境,永不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