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音淡然回答:“過去,也曾發生移轉之後,一具肉身里分據著兩人的情形,但四百年間僅此一例,你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直接說“是”。
” “失敗的那個,靈魂將灰飛煙滅?” “強者存、弱者滅,同天地造化之理。
” “若接受了前輩的心識,將來是否要還給韓宮主?” “給了你的,便是你的東西。
我與韓家小子的約定,與你無關;愛還不還,隨你高興。
”老人道:“但老夫先說在前頭,一旦移出神識,肉身就算是完蛋大吉,你如非半死不活、像老夫已難見明天的日頭,我勸你還是別這麼大方得好。
還有什麼想知道的?” 耿照搖頭。
“將死之人,你算是問題多的。
”魏無音乜眼道:,死也要做個明白鬼么?” 耿照還是搖頭,慢慢說:“晚輩是想,萬一留下來的是我,有些事還是得先問清楚才好。
”魏無音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
耿照見他笑得開懷,想想自己真是不知死活,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說你啊,”魏無音直拍大腿:“一點都不怕死么?” “怕得要命。
”耿照憋著嘴角抽搐,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完:“但死便死了,總要把事情弄清楚啊!前輩,這奪舍大法殺人,不知會不會很痛?” “他媽的!我怎麼會知道?” 一老一少在風裡放聲大笑,視隆隆激流如無物,笑到酣處,滿山林樹皆為之搖。
“沒同你喝上一盅,甚為遺憾。
”魏無音撣撣襟袂,一躍而下:“但時間有限,不得已耳。
這奪舍大法移轉的效果,誰也不能逆料,為防生變,先把我能想起來的說與你聽。
你記心如何?” “還可以。
” 魏無音將五柄妖刀的特性、對應的武功,當年推測而得的妖刀寄體之法等,仔細說了一遍,命耿照一一復誦;又教他千餘字的口訣,交代:“奪舍大法的訣竅,已不及為你細細解說,你且將心訣背下,將來說不定有所幫助。
” 那心訣土分拗口,雖是四字駢連,字與字之間卻沒什麼關連,形義不通,韻不成韻,似是某種表記對象的暗語,每個字都代表一樣東西,如“生駞虎血,履組紫綬,鯤鵬雉蜃,雲炁火光”云云,簡直莫名其妙。
魏無音一字一字寫在地上,教他牢記讀音,命耿照來回背誦五遍、默寫五遍,直到一字不錯,這才放下心來,傳授他冥想靜心的法門。
相較於奪舍大法的千字怪文,這些法門易懂得多,耿照盤膝而坐、五心朝天,漸漸收起腦中雜識,心緒沉入一處幽暗不明的虛無中。
“很好。
”魏無音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你在心底默背方才教你的千字文,什麼事都不要想……” 耿照依言而行。
那千字怪文極是難背,心裡一想到字形時,腦海里的讀音往往就跟不上;好不容易想起怎麼念了,字的樣子卻又模糊起來。
耿照一邊與音形纏鬥,偶爾遇上一、兩個原本認得的字,字義突然又跑出來攪局,前後文的意思似有串連,但越解釋就越不通……覺,他陷入了一片千字海中,連“不懂”兩個字都變得有些不懂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絲絲“不懂”的感覺。
◇ ◇ ◇得自己彷彿置身於一座極其巨大、無邊無際的庫房裡,依稀是流影城裡收藏文簿、藥材的地方,但轉瞬間“文簿”、“藥材”,甚至“流影城”三字都離他而去。
漸漸的,耿照不知此地本源何處,只覺有些熟悉--直到“熟悉”二字也轉淡消逝,終於不知自己所感為何……意識的庫房,周圍都是數不盡的方格抽屜,屜上一方小小字牌,寫著各式各樣的字。
耿照伸手想摸,卻逐漸念不出牌上墨字。
迷惘之間,遠處一隻屜櫃突然被拉了出來,落地化成一縷灰煙,成為幽影的一部份;另一隻不知何來的屜櫃憑空出現,“匡”的一聲推入空出來的屜格里。
耿照凝視著新抽屜上的字牌,只覺得自己應該知道;看著看著,突然明白,失聲念了出來:…“萬劫”!” 一瞬間,數不完的抽屜震動起來,“格格格格”的退出屜格,彷彿整座庫房陡然活了過來,無數新的屜櫃浮在半空中,一股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從天而降! 耿照忽覺失落,奮力將眼前快要掉落的屜櫃按回去,死盯著屜上墨牌:“我……我一定知道這兩個字是什麼!我一定知道……我一定知道……”鼻中驟酸,一股無力感襲上心頭。
海潮般的新屜櫃從天而降,逐漸佔據了屜格,被震出的舊屜櫃如火山塵般簌簌而落,不停墜入腳下的黑暗之中,遍地都是浮浪沸鼎似的幽影攪動,整個空間搖撼得轟隆震耳,彷彿即將崩潰-- (我不要!我……我不想忘記這些東西!)抱著眼前的抽屜不放,無助的淚水沾濕了墨牌,那些陌生的字跡忽然一陣扭動,在他眼底逐漸產生意義。
耿照凝目半晌,倏地明白那三字是“耿老鐵”,流淚大笑:“是阿爹!是阿爹的名字!”轉頭望去,周圍的字牌無一不識,分別寫著“龍口村”、“七叔”、“姊姊”、“黃纓”……響,滿天的屜櫃通通墜入舊格中,陡地失去蹤影。
他隨手打開寫著“姊姊”兩字的抽屜,一幅幅姊姊的音容笑貌就這麼浮了起來,微帶透明,全是他七歲時最後見到的模樣。
姊姊雪白的瓜子臉蛋他幾乎已不復記憶,此刻驟見,忍不住伸手去摸,赫見在櫃中層層迭迭的姊姊影像底下,一片滔天血海浮蕩,裹著一條揮舞刀器的鬼影! (是……是妖刀!)下,魏無音嘶啞的嗓音忽在耳畔響起。
“我年少之時,一心想做英雄。
為成英雄,愛無所愛、友無所友,到頭來只剩一身飄零,回首前事,不如行酒浮舟,相忘於江湖。
少年人,我心倦了;剩下的,就交給你啦。
”老人語聲寥落,仰天豪笑:城山不求仙,獨羇花月欲窮年,一罷擲杯秋泓飲,勝卻青鋒土三弦!” ◇ ◇ ◇前輩!” 他一躍而起,觸目只見陽光燦爛,林間鶯聲啁囀,溪上雲蒸消淡,哪裡有什麼書庫、有什麼血海?紅彤彤的砂壁上回映日光,如抹胭脂,崖上綠樹低垂,翠色的林葉被陽光一照,遠遠近近地籠著一層剔透暈黃;掩眉眺去,便如一樹小巧扁玉。
耿照幾乎以為一切只是一場夢,忽然間福至心靈,緩緩回頭。
清溪水畔,一身大袖寬袍、灰發披面的清癯老人倚石閑坐,低頭垂手,一動也不動,左手五指沒入清洌的水中,彷彿應和著夢裡“行酒浮舟”的蒼涼笑語。
--失敗的那個,靈魂將灰飛煙滅。
--強者存、弱者滅……活夠啦,並不怕死。
(原來你從一開始,便是如此打算的么,前輩?)過神來,雙膝跪地,恭恭敬敬對老人磕了三個響頭。
抬起頭時,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現在更重要的,是確認奪舍大法轉移的效果。
他揉揉額角,除了些許頭暈目眩,並沒有其他的異狀;索遍枯腸,也沒有魏無音說過的東西以外、關於消滅妖刀的一絲一毫。
耿照怔怔地瞧著雙手,瞧著流動的水面之上、映出的那張不斷變形的面孔,心中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