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從他弟弟手裡奪走了這麼多卻猶不自覺,獨孤弋值得活得更久。
錦袍怪客抬眸凝視,彷彿揪緊這稍縱即逝的一抹負疚。
“你們連表情都像。
那晚他罵了很久,虛張聲勢,直到氣力用盡仍不肯停,我靜靜看他,最後只說了“畜生”兩字。
他聽得兩眼發直,白紙似的瘦臉突然脹紅,再連一個屁字也辯駁不出,張嘴噴出一大口血箭,把永寧宮的粉壁都濺得滿目殷紅,這才斷了氣。
” 慕容柔等八位大臣奉召入宮時,太宗孝明帝已然駕崩,誰都沒能見上最後一面,身後的時局變化,連足智多謀、算無遺策的慕容柔也難以掌握;事隔多年,才知其中有如許周折。
岳宸風伏在階下動彈不得,恨不得塞住耳朵,汗水浸透了重袍,難以遏抑。
以他之精明,對話方至一半,便已知來者是誰;話里那些高來高去的“那廝”、“他”、“兄長”又各自代表什麼意義……密充滿腥風血雨,稍有不慎,因此喪生的人當以千萬計。
什麼武林爭霸、問鼎江湖,與之相比,都顯得蒼白無聊,渺小得微不足道。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從沒聽過這些。
現而今,他又將面臨什麼樣的處境? 書齋里寂然良久,這回卻是慕容柔打破了沉默。
“我出身微賤,這條命抵不了你那英雄了得的兄長,可我並不怕死。
只是現在還不行。
我還不能死。
” 這話近乎求饒,但錦袍怪客並未出言訕笑。
書齋再度陷入一片死寂,半晌慕容柔忽然一笑。
“你是不是害怕自己最終非得承認:我和你二哥其實是對的?” 錦袍怪客“嗤”的一聲,搖頭道:“喪盡天良之事,永遠都是錯的。
” “就用你的眼睛親自確認,如何?”慕容柔淡淡一笑:看夠了,又或有一絲受騙上當之感,隨時來取我的性命;天上地下,我料無一處能攔得住你。
一直到你的耐性用完為止,或心有定見不再猶豫時,我的命就是你的了。
在此之前,讓我先進行我的工作如何?” 錦袍怪客聞言一怔,凝然許久,不禁搖了搖頭。
“你可真是個怪人,慕容柔。
若不是你就好了。
” 他振袖而起,伸了個懶腰,帶著叮叮噹噹的金鐵輕擊聲邁出廳堂。
走下階台時微一停步,撩袍蹲下來,撫著岳宸風的頸背笑道:命是我的,你記好了。
想與我一斗,以你的資材,廢功重練專於一門,土五年內不是沒有機會。
但你眼裡現成寫個“貪”字,料你此生絕無機會,一窺我之境界,可不是我看低你。
”說完倏地不見,風裡連衣袂響動都不聞半點,遑論鐐銬的敲擊。
◇ ◇ ◇,岳宸風肝膽俱寒。
除了錦袍怪客的超凡武功,更可怕的是牢牢壓制住對手的慕容柔。
錦袍怪客離開后,階頂一陣窸窣,熏香徐徐,一雙鱗紋金靴映入眼帘,慕容柔緩步而至,在他身前蹲下來。
岳宸風突然明白,為何武功蓋世的錦袍客拿這人一點辦法也無。
因為他的眼神清澈銳利,絲毫無懼。
不懼怕死亡、不懼怕負疚,不懼怕雙手染滿血腥;不懼所犯的罪行天地不容,將為萬世唾罵……岳宸風不由打起寒顫。
比起眼前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殘忍嗜虐的攝殺二奴簡直幼稚到了極處,他們的“惡”在他眼裡如家家酒一般,連輕蔑都顯得多餘。
慕容柔輕拍他的腦袋;回過神時,岳宸風才發現自己竟不覺縮了縮頸子,彷彿還在山上那脾氣暴躁、動輒虐打道僮的師父跟前。
他不惜代價想擺脫這種感覺,偶一憶起便狂暴得想殺人,幾難自抑。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怎樣的人,心裡在想什麼。
” 慕容柔湊近他耳畔低聲道,目光凝於頭頂虛空,彷彿自言自語。
“你還在這裡的唯一理由,只因為我用得上你。
” “誰擋了我的事,我就拔掉誰。
為此,我殺過你無以想象、永難企及,遠比方才那人武功更高強的人;用的方法,足以讓你扎紮實實死上土次。
龍若化身人形,不過也就如此。
”慕容柔說得很輕,一字、一字咬得清晰,帶著嚼碎內臟似的沉烈。
“你要想辦法讓自己一直合於我用,知道么?” “屬……屬下……”他還在試著平抑顫抖、想答得不那麼卑微時,慕容柔已然起身離去,背影看上去一點也不像人,恍若鬼魂。
從那天起,岳宸風就變了。
其中的反覆,或許連他自己也未察覺。
他可以選擇成為一個甘居於慕容柔這般、即使弒君也要貫徹己道的“大惡人”之下,放縱慾望自行其是的普通惡人;比起慕容柔之惡,他的惡道一點也不扭曲乖張,如虎食人、強凌弱,猶在天理之中。
為此,他盡心為將軍辦事,不敢違拗,成為慕容柔的得力臂助。
或者……他可以成為一名真正的強者,超越錦袍怪客、超越慕容柔所殺害的“那人”,一如初衷。
為此,他開始四方打探明棧雪的下落。
當初那女人不告而去之時,他著實鬆了老大一口氣;然而,若能得到她的同源內丹,或許不必走上“廢功重練”一途-- 但這四字卻如附骨之蛆一般纏上了他,不斷透過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在他眼前晃悠,背後彷彿能看見老天充滿惡意的譏嘲。
明棧雪將那本黃舊的小冊子交給他時,只說:“裡頭全是廢話,若非書皮上也有個“絕”字,我差點隨手扔了。
”說著明媚一笑,直將人心魄勾去。
那時他形絕、禁絕已有小成,才剛掘出《破視凝絕》的古冊不久,而最重要的紫度神掌也正按冊修習,頗有進境;明棧雪突然拿出這部只題著“命絕”二字的古舊薄冊,說是在岳宸風--當時這名字還不是他的--床底找到的,從裝幀、用紙,甚至抄錄的字跡來判斷,當是《虎籙七神絕》之一無疑。
“但名字不對。
”他裝出撫冊沉吟的模樣,暗中觀察她的表情:的前六絕皆是四字命名,連殺虎禪刀法的原譜都要題上文謅謅的《虎禪殺絕》四個字,這本就只題了“命絕”兩字,豈不是……豈不是怪異得很?” 明棧雪瞟了他一眼。
“很是很是。
我看不如改成《命不該絕》好了,采頭也好些。
”說著“噗哧”一聲,掩口笑起來,斗室之中乍如春花綻放,明艷不可方物。
她的麗色當世無儔,無人能抗拒,他卻從此不再信她。
這本《命絕》出現時機未免太巧,內容更是令人生疑:薄薄幾頁,翻來覆去凈是“大道無為”、“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的陳腔濫調,非但沒有隻字片語提到七絕合一,還暗示要棄絕內外武功、捨生忘死,方證得大道。
若非曾截下書頁一角送與名工相驗無誤,他幾乎將這部《命絕》當作贗品。
但理應載有七絕合一之大秘密的第七本原典古籍,卻充滿要人“捨棄既有”的隱喻,讓他漸提不起興緻追索遺缺的那本《虎禪殺絕》,阿傻因而保住一條小命,僅被廢去兩手筋脈而已。
《命絕》的怪異提示是一回,錦袍怪客之言是一回,伊黃粱的診斷又是一回;如今,老天又將這充滿惡意的玩笑第四度帶到他面前,以一種不死不休的囂狂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