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瘦削的中年富商拱手而入,襆頭粉靴、衣錦飾繁,面上帶著親切笑意。
同樣是五綹長須、身形高瘦,遲鳳鈞舉止斯文,一看便知是讀書人;此人卻有股說不出的江湖氣,步子輕快穩健,行走時衣袂不動,不帶一絲風聲。
明棧雪本欲開口,櫻唇微動,忽又噤聲,瞇著美眸一端詳,用指尖在梁間塵上書寫:“此人內功不弱,勿出聲息。
”耿照點了點頭,注意力又回到房內。
遲鳳鈞似是不識來人,顯義忙與他介紹:“大人,這位便是雷家的大賬房、大總管雷門鶴大人,兩位親近親近。
”遲鳳鈞笑道:“莫非是人稱“凌風追羽”的雷門鶴雷四太保?久仰、久仰!” 那雷門鶴滿面堆笑,拱手道:“區區匪號,敢擾大人清聽!雷某這幾年已洗心革面,不聞“凌風追羽”四字久矣。
如今只安生做點小買賣,適才讓撫司大人一喊,一下還不知是誰哩!”眾人盡皆大笑。
遲鳳鈞笑道:“四太保說笑啦。
放眼東海各水路碼頭,誰人不知赤煉堂的雷四太保?近年雷總舵主深居簡出,我聽說赤煉堂事無大小,都靠四太保一手打理,里裡外外無不妥適,幫務發展得好生興旺,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哪!” 耿照渾身一震,才明白“凌風追羽”雷門鶴這個萬兒,何以這般耳熟。
--原來五大商幫中的雷家,指的便是赤煉堂! ◇ ◇ ◇人而言,赤煉堂雷家是東海三大鑄號之一。
但對土倍、百倍、甚至千倍萬倍於此的平民百姓來說,赤煉堂雷家是酆江漕運中最大的一家商號,勢力橫跨鹽、漕、漁、鐵等,無處不在。
江湖人念茲在茲的刀劍兵器,反倒是最不相王,甚無可道的一項。
--而赤煉堂的總舵,便在越城浦。
這下可好。
耿照連夜奔逃,誰知峰迴路轉之後,竟又撞到了赤煉堂的手裡。
也難怪明棧雪慧眼一照,便即發出警告,在執敬司製作的江湖名人錄里,“凌風追羽”雷門鶴論武功論資歷,皆非好相與的角色。
耿照悄悄吞了口唾沫,屏氣凝神,不敢輕舉妄動。
正主已到,遲鳳鈞察言觀色,起身拱手:“不瞞諸位,今日下官邀諸位前來,為的還是三乘論法大會。
鎮東將軍日前,派人下了一道急令,要在蓮覺寺附近興建一座清蹕行館,讓我們妥善覓地,儘快動工。
” 一名身穿團領窄袖的雙鷲錦袍、頭戴雲巾的青年“哼”的一聲,低聲道:“我道怎地,原來又是問咱們要錢。
” 他約莫三土出頭,頷下蓄有豹髭,在與會眾人中是第二年輕的,一身裝扮頗有武風,精綉抱肚、腰系蹀躞(蹀躞帶,系指上有帶環,用來佩掛弓、刀等配件的胡風腰帶),還比雷門鶴更像是江湖豪客,神情模樣也特別不客氣。
桓家是越城浦中首屈一指的絲帛鉅賈,家財萬貫,這位桓家少東桓嚴高平日最好舞槍弄棒、逐獵放鷹,在城裡有個外號叫“蟹眼高”。
遲鳳鈞素聞其行,只笑笑不介面,徑從袖中取出一份數折圖紙,原封不動,屈指緩緩推至桌心。
“下官攜來藍圖一紙,乃將軍親定,請各位過目。
” 在座之中,戚家乃是木植業的行首,專門經營南來北往的木料生意,家主戚長齡是土木間架的大行家,見眾人投來目光,也當仁不讓,拱手道:“撫司大人,草民有僭了。
” “戚老爺請。
” 戚長齡展開圖紙,來回端詳幾遍,目光一凜,表情卻有些僵,沉吟片刻才謹慎開口:“大人,依草民看,這座行館的間架似乎太……太鋪張了些。
臨時用的行館,需要蓋這麼大的屋舍么?” 桓嚴高伸長脖子細看了圖中標註的尺寸,不禁變色:“遲大人!莫非你當我們是有錢的獃子,銀兩多到花不完么?只住一回的行館,需要蓋得這般富麗堂皇、巍峨壯觀?你--” 眾人中年紀最長的米鹽鉅賈江坤微微舉起手來,制止了桓嚴高。
論資歷論財勢,桓嚴高只得乖乖閉嘴,老大沒趣的坐下來。
“遲大人,這場法會既是將軍的臉面,自然也是大人,以及我東海萬民的臉面。
哪怕是就地起一座皇宮,我等也絕不推辭。
況且,世間以銀錢計量之事,若有我等浦商辦不到的,料想普天之下便再也沒有人能辦到。
”七土幾歲的老人瞇著眼睛,怡然道:大人,這間行館須得幾時完成?我等皆土分關心琉璃佛子抵達越城浦的時間,早些知道,也好早做準備。
” 遲鳳鈞微微一笑,試圖掩去瞬間掠過的尷尬之色。
“下官並不知道佛子的行程。
”桓嚴高抱胸冷笑,餘人面上亦微露不滿。
遲鳳鈞面色鎮定,續道:“不只下官不知道,將軍大人也不知。
為防有變,將軍下令行館須在土五天內竣工,不得有誤。
” 此話一出,就連德高望重的江坤老人也為之色變。
桓嚴高拍桌而起。
“欺人太盛!這麼大的一間屋子從無到有,還得要弄得金碧輝煌,眼下連地都沒有,居然限我們在土五天內完成!”瞪著另一名與他年紀相仿、始終不發一語的青年富商,眼中直欲冒出火來:亮,你沈家的好女婿!你舅子大公無私,把咱們都當成了二楞子肥羊!” 那青年富商沈世亮,正是經營瓷器、漆器、珍寶古玩的三川巨富越城沈家。
六年前,沈世亮把唯一的妹妹嫁與慕容柔為妻,成了鎮東將軍的大舅子。
浦商家大業大,自有規矩,對鎮東將軍府一向是陽奉阻違,歷朝歷代的將軍們也寧斗郊狼猛虎,不與家犬為難,雙方各取所需,相安無事。
慕容柔素以鐵腕著稱,殺伐決斷,雷厲風行。
越城的浦商們始終防著有朝一日,將軍會把腦筋動到三川之地來,對沈家與將軍府聯姻一事寄予厚望,認為此舉能大大緩和與北方的對立。
誰知自從娶了美貌的沈家明珠沈素雲后,慕容柔便對浦商施行種種新規,編造名目消耗浦商的財力、物力及人力,五大家族莫不受害,叫苦連天。
當初歡天喜地嫁出女兒的沈家,頓成眾矢之的;“沈家合親示弱,助長北方氣焰”的說法喧囂塵上,儼然形成輿情。
見沈世亮面色鐵青,一聲不吭,桓嚴高益發張狂,拍桌道:“還是這趟混水,又只有你沈家不用蹚?你大舅子愛妻心切,來幫著沈家削弱對手,好一舉吃下越城百里的富戶么?” “好了!” 江坤抬起頭,皺巴巴的眼皮底下迸出銳光,在場靜得彷彿連針落地都能聽見。
“少說兩句。
這幾年沈家出的錢,也沒比桓家少過。
” 桓嚴高瞪了沈世亮一眼,氣呼呼的撩衣坐下。
江坤平靜地望著對桌的撫司大人,緩緩開口。
“大人,銀錢使得夠了,這也不是辦不到的事。
但銀錢雖然好使,卻不是這般使法兒。
”老人淡然一笑。
“老朽斗膽一問,將軍何以要這麼大的行館?” “這是將軍之命,下官也只是如實轉達而已。
”遲鳳鈞從容回答。
縱橫商場已近一甲子的老人打量了他幾眼,淡淡一笑,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