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1-44卷全) - 第1127節

想他平日里沒個說話的人,蕭諫紙那張嘴亦毋須指望,七叔不忍打斷,逕自閉目養神。
忽聽崔灧月道:“……據說典衛大人也是僕從出身,替慕容將軍打了三場擂台,名震天下,人說將相本無種——” “你說什麼?”老人猛然睜眼。
崔灧月一愣。
“我是說耿……耿典衛靠的也不是出身,武功高強,立下大功,名聲傳遍江湖,得以與染二掌院並立不慚。
長者,您說我能不能同耿典衛一樣,揚威武林,出人頭地?” “你們不一樣。
” 話甫出口,七叔省起聽在青年耳里,決計不是自己的本意,已來不及了。
錯愕在稜角分明的臉上停留不過一霎,崔灧月表情沉落,像戴上面具似的,再也觸不到心思。
錯則錯矣,眼下不是剖白交心的時候,七叔索性閉口。
過得片刻,崔灧月才打破沉默,口吻恭謹,不帶感情,問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之事。
“主人吩咐在此接應,谷底若有動靜,長者如何得知?” 七叔不想弄得太尷尬,淡道:“信號來時,自然知曉。
” “……原來如此。
” 崔灧月眺向門口,若有所思的眸光似能穿透黑布,看見飄動的雲霧底那華美肅穆的建築群。
“但屬下忍不住想,就算見得信號,要從這兒趕至秋水亭,便即沿路無阻,咱們上山也花了兩刻有餘,這……豈非誤了主人之事?”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
七叔半閉濁目,倚著方柱放鬆身子。
“必要時,此間直薄秋水亭,不過須臾間。
” “便似蒼鷹一般?”青年語帶譏誚,只是藏得很好。
“便似蒼鷹一般。
”老人疏眉微挑,終究沒有睜眼。
第二四三折、勝於先勝,笑掩兵書笏遊宦東海多年,劍冢又是朝廷於東海武林之喉舌,慣與江湖往來,宣達官家旨意,但威名赫赫、黑白兩道無不禮敬的沉沙谷秋水亭,今日他還是頭一回履跡。
一來談大人平生不好鬥,實無比武的需求;二來《秋水邸報》說是信譽卓著,聲威烜赫,但這種開了鋪面歡迎大家來、押注打賭一翻兩瞪眼的玩法,談大人雖非道學先生,總覺得像是——鬥雞?” 同坐車內的老人終於睜眼,轉過兩道利劍也似的視線,一反沿途放台丞副貳自刮東風、充耳不聞的態度。
談劍笏自說自話半天,好不容易挑起台丞興緻,精神一振,趕緊打蛇隨棍上:“台丞也覺得像罷。
場里捉對廝殺,旁邊一堆人看,末了還寫成戰報雕版付梓,說這個趾爪厲害、那個喙尖如鉤……這不就是鬥雞么?” 蕭諫紙斜乜著他,慢條斯理道:“合著你對鬥雞忒有研究?” “那倒沒有。
”談劍笏沒聽出譏嘲之意,殷勤陪笑道:昔日在京,署里同僚土分熱衷,彼此傳遞戰報,研究得津津有味。
我後來才知道,怎麼出爪、怎麼啄目還都是有名堂的,論起來絲毫不輸拳經劍譜。
撰寫鬥雞場戰報尤其講究,非惟文字曉暢、引經據典,首重者不偏不倚,持平而論,如此賭客才能放心信任,無論輸贏都肯再來。
” “……你再大聲點啊。
”蕭諫紙一指窗外。
“秋水亭之人一定對京里的同行很有興趣的,你們交流交流。
” 趕車的小廝“噗哧”一聲,低頭顫抖,談劍笏才知又給台丞洗了臉,摸摸鼻子沒敢吱聲。
雖然老台丞不同意鬥雞的比喻,但秋水亭擺出的接待規格,談劍笏還是很滿意的:巾幘齊整、腰懸長劍的秋水門人分列道旁,清一色的白衣,綿延里許,直到高懸“秋水為鑒”牌匾的谷口牌樓前。
白袍高冠的谷主南宮損親自在牌樓下等候,劍眉鳳目,昂藏挺拔,周身透著矯矯不群的出塵氣質,果是當今儒門的頭面人物。
談劍笏與南宮損在公開場合見過幾回,說不上交情,過往只覺這人架子甚大,雖說是身兼鬥雞場主的讀書人,義利雙修,稱得是“儒商”,也沒有白眼看人的必要。
不過,知道禮敬台丞的,都是他談劍笏的朋友。
談大人忽生知己之感,抱拳口稱“久仰”時那是真心誠意,半點兒沒摻假。
老台丞出遠門心情一貫不好,下車時神色冷淡,逕坐於竹制輪椅之上,拱手說了句“有勞谷主”。
偏偏南宮損也是個冷麵的,袍袖一揚,延請二人入谷,並無多餘客套。
談劍笏不免尷尬,畢竟剛對南宮損有些好感,總覺秋水亭偌大排場,回應似該熱切些才是。
但談大人自己就不是個能言善道的主兒,邊推輪椅,琢磨著如何替老台丞打點人情、同谷主套近乎,回見道旁諸人並未跟來,反往谷外行去,奇道:谷主,今日貴谷不開張……呃,我是說不對外開放么?” 南宮損淡道:“台丞與殷夫子看得起在下,專於沉沙谷一會,我已吩咐門人,將今日之排程推遲一日。
為防有不知情者闖入,聯外諸要道上,均安排弟子守候,遇有登門求鑒,須得說明原委,就近安排歇宿,待明兒再說。
” 這可真是禮遇啊!談大人還未讚歎,忽見一抹瘦小灰影夾在隨侍的幾名門人之間,猥瑣得可以,卻不是驅車小廝是誰?下巴差點落地,不好在人前反臉訓斥,低道:“你王什麼?回去照看車馬!”所幸南宮損與蕭老台丞均未轉頭,當是空氣一般。
“……我要出恭。
”小廝阻陽怪氣道:“就來問問,能拉車裡不?” 談劍笏氣急敗壞又不得不壓低嗓音,整個人差點憋成一隻紫砂鍋。
“不行!在車外——”忽想作客於此,豈得隨地便溺?生生將後半截吞回去,忙攔了名秋水亭弟子,低聲下氣:“勞駕,能否帶這位小兄弟如廁?他……他是給咱們趕車的。
”秋水亭奉蕭老台丞為上賓,無有不允。
小廝吹著口哨,隨那門人去了,全沒把談大人流得一地的羞恥放眼裡。
沉沙谷經南宮損多年經營,建築華美,屋舍連綿,看不出當初只是一片荒地。
然而房舍無論大小,清一色都是單層平房,不見樓閣;廳堂全是檐柱撐頂、鏤窗為牆,宛如大型涼亭,饒有古風,與人們心目中的儒門形象頗相契合。
談劍笏沿途張望,暗忖:“難怪南宮谷主開山奠基之初,要以‘亭’字為名,蓋的還都是涼亭,誠不我欺。
” 忒穿風的廳堂再怎麼宏偉雅緻,沒有實牆還是挺麻煩的,既難住又難用,除了紗幔飄飄美觀出塵外,數不出半點好處。
故谷內各個主建築的前後四周,無不散布著成排的磚牆平房,應是門人弟子日常起居、貯物積囤之處。
南宮損領著眾人,來到谷內最深處。
此間平房較前頭更矮,走近才見是茅草為頂、夯土成牆的土屋,沿屋還有零星的竹籬,顯然年月已久,卻經精心維護,反而比前頭的磚房更有味道。
此外,這裡的布局也有意思得多:土屋並非齊整地佔滿左右兩廂及後進,如三合院般圍著居間的廳堂,而是一幢一幢的、呈環狀的不規則分佈,水渠似蛛網穿過土屋之間,離中央的建築還有一小段距離,彷彿是具體而微的農村一角,饒富田園野趣,與谷中余處皆不相同。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