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形之下,耿照的身法只能說是匪夷所思。
本該在虎皮交椅上的少年盟主,眨眼越過快逾流星的劍尖,左手食、中二指一夾,無視劍快,穩穩鉗住,劍上所附勁力,以及隨之而來、細如雨針的無形劍罡,俱都止於身前,宛若泥牛入海,霎眼無蹤。
而跪地的褐膚少女,身姿不動,膝未沾地,整個人平平滑出一臂之遙,被推出長劍能及的範圍,才察覺身下一股巨力掀起,難與拮抗;失去重心的瞬間,一隻厚實的手掌拉住她的腕子,置身渦流般的狂亂旋即靜止,寧定如恆。
少女毫不費力地立穩腳跟,發現是貂豬……不,是“盟主”挽住她,沖她微微一笑,輕道:,別摔跤了。
”盈幼玉如夢初醒,羞紅了蜜色嬌靨,沒來由的慌亂攫取了她,只覺呼吸困難、胸口鬱悶,下一霎眼便昏過去也不奇怪。
“老身失態,請盟主責罰。
”蜓狩雲垂下劍尖,斂目俯首,半點沒失了頭面人物的從容,決計不能說是“失態”。
“長老言重了。
但盈代使之言,亦有不是之處。
” 耿照拉近盈幼玉,盯著她慌亂如小鹿的瑩潤美眸,正色道:“告訴我們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的,是‘理’;寫成白紙黑字,便叫‘法’。
法不必苛,執法確實即可,法不足處,再以理補之。
” “以……以理補之?” “正是。
”耿照道:教門誡律,將郁小娥逐出天羅香,這是尊法。
但無論如何,她確實為收復冷爐谷立下了功勞,權衡情理,我決定將郁小娥收入同盟,暫由我指揮罷。
我在越浦的宅邸,正需一名往來冷爐谷的聯絡人。
郁小娥,你可願意?” 饒是機敏如郁小娥,也愣了老半天,才會過意來,難以置信,顧不上應答盟主之請,喃喃道:“為……為什麼……我……我明明是……”總算沒吐出“叛徒”兩個字。
在冷爐谷失陷之前,撞破她私下與鬼先生交易的耿照,該是全場唯一一個,知她確實通敵叛教的目證。
郁小娥當他和雪艷青一樣,都是姥姥擅立弄權的傀儡,雖然他在定字部禁道之前表現不俗,終究是花花擺設,仍是姥姥說了算,內心抱持一絲僥倖;早知姥姥會將自己的命運,全交由他決定,郁小娥怕一進大廳就已腿軟。
(他為什麼……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你應得的。
”耿照對她低聲道:是同情你,你也不需要任何人同情,你用行動證明了你的實力,以及對教門的忠誠。
接下來我要做的事,會有很多困難,我需要像你這樣的人,與教門站在一邊。
至於你犯的過錯,對教門來說很有價值,我相信你不會再犯第一一次了,是也不是?” 不……不會再犯么?郁小娥喃喃自問。
這個人,憑什麼這麼有把握? “因為你比誰都明白,禁道這堵高牆,對天羅香的意義。
”耿照道:想把‘牆’拆了,親眼瞧一瞧,教門能走到多遠的地方,會變成什麼模樣?” ——原來,這才是“破門出教”的真義! 走出牆外,見證天羅香的重生……或隳滅。
或許也幫忙拉一把。
從沒有人對郁小娥有這樣的期待。
她是雜草,是蠅營狗苟的外四部,不知檢點、隨手可棄,合當自生自滅,如千百年來朽於谷地外圍的白骨紅顏一般,無有例外。
她異常強韌的生命力,更多時候是特別礙眼的存在,郁小娥不斷想向旁人證明自己,然而,在內心深處,她始終沒走出外四部的藩籬;看待自己的眼光,與其他人並無不同。
為何這個人,願意對著最低賤的蕪地蔓草,提出超越整片瓊芳蘭圃的邀約? “這種事……”她露出一絲苦澀笑容,眸光茫然:做到么?像我這樣的人……” “做得到。
”耿照點了點頭,一點也不像在說笑。
“只要你做得和冷爐谷失陷期間一樣好,就夠了。
” 回過神時,郁小娥才發現自己哭了起來。
她從沒在人前哭過。
這是頭一次,興許也是最後一次。
只是不知為何,身畔的盈幼玉居然也哭成了淚人兒,兩人相對流淚,透過哭花了的模糊眼帘,依稀看見彼此的淚顏里都掛著笑意。
大廳內外歡聲雷動,有哭的也有笑的,完全搞不懂大家在王什麼,卻又是為何——拍她的肩膀,起身邁步。
儘管有過肌膚之親,但這竟是郁小娥頭一回,在男人的撫觸中察覺不出一絲狎褻,身子並未本能繃緊,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洩慾施暴。
回想起來,她或許就從這一刻起,記住了他的背影。
記憶里的畫面總疊著淚花的棱影與刺咸,烏靴袍裾間虹暈離散,卻一點也不苦澀。
賞罰既定,耿照命天羅香眾先行退下,只留首腦在原地,閉門協商。
而這場七玄同盟之首議,所耗費的辰光,居然比眾人想像的要更短。
日未正中,議事廳明間大開,七玄頂峰們紛紛離座,三兩相偕,移往擺設筵席的懸綺亭。
染紅霞並未被要求迴避,而是全場旁聽;按盟主的意思,她將做為使者,把七玄同盟的訊息帶回正道七大派,教他們明白,道宗七玄有主,已不同往昔,近日內盟主將親自拜山,與正教魁首一晤。
因為這層關係,眾人看待染紅霞的目光,又有微妙的不同,較之先前的提防質疑、甚覺有些礙眼,會後的距離似拉近許多——”與“壁壘”畢竟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可供溝通交流,後者卻是敵之王城,有害無益。
此際,即使修長健美的紅衣女郎,獨自走在向日金烏帳旁邊,與帳中的神秘高人逕行交談,遠近皆無名為接待、實為監視的服劍侍婢,也是理所當然,起碼不像之前那般教人難以忍受,彷彿中門大開,任所謂“正派中人”侵門踏戶。
“……坦白說,直到重收那郁姓丫頭入盟為止,我以為是你的安排。
” 薛百滕乜眼瞧著,王癟的冷蔑嘴角卻有一絲淡淡自嘲。
“你有想過,自己扶植了一名全不受控的盟主么?你那些個雞腸小肚的花花盤算,怕要落空啦,腸子都要悔青了吧,‘紙長老’?” 與佝僂枯瘦的葛衫老者並肩信步,手持龍頭金拐的華服老婦人淡然一笑,微眯著鳳目,眼角擠出鐫刻般的細密蛛紋。
“老神君怎知我定有盤算?說不定,我也只是想要一名雄才大略的英主,興復鱗族血脈淪喪千年的榮光罷了……之前胤鏗說的那些話,難道無分毫打動過老神君么?” 薛百滕仰天打了個哈哈,嘲諷之意無比尖刻,看來傷勢並未磨鈍老人的憤世嫉俗。
並肩走在前方不遠處的雪艷青、漱玉節聽見,雙雙回頭,雪艷青蹙著眉,眼中寫滿疑惑,漱玉節卻只瞥一眼,旋又含笑將天羅香之主拉了回去,繼續交談。
“你想過這種事么?不僅將七玄統合起來,還想建立起‘有能的組織’?你聽聽,你聽聽,這簡直……簡直是慕容柔的口氣!合著咱們挑來揀去,居然推了個小鎮東將軍來當頭兒?” 薛百縢重哼,嘲諷的神氣於不知不覺間斂起,嚴肅里另有一絲況味,彷彿連老人自己,都沒發現隱於其中的那股子興緻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