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弄溪對她惋惜的語氣感到莫名,又對一個鬼可惜自己一個活人說“容易死”感到好笑。
“我死了也會變成鬼,就像你一樣,”他還年輕,對死亡並不避諱,“我看你,突然覺得變成鬼也挺好,死也並不那麼可怕。”
小玖是誰,屠有儀和姬易之沒告訴他,他也就一直以為她是個鬼。
他也是現在才知道,原來還有這樣可以保持著生前容貌、舉止與常人無異的鬼,於是死似乎就更不可怕了。
“看我幹嘛,”小玖不知道他提到鬼為什麼要叫自己,自己這幅樣子明顯就不是鬼啊,“你看他們。”
除了正式選修丹藥的,今天在場還有許多同學來上體驗課,鬼也到了個七七八八。其中,三頭六臂已經算是人模人樣了,那些手跟腳張反了的、眼睛長在下巴上而嘴巴安在後腦勺的,才是多數。
死了后變成鬼,若是不想轉世投胎,便會慢慢忘記生前的記憶,甚至人形,所以他們的胳膊腿五官什麼的都是隨便安的。那些所謂對人間的思念,其實都是執念罷了。
問為什麼不幹脆投胎轉世,答不行,此身還有未盡之事;又問到底什麼事,各個又都說不出。
“哇,”呂弄溪壓低了聲音,悄悄議論,“你看,我第一次看有鬼身上還長葉子的。”
鬼生前是人,死後雖然記不得人形,但至少記得自己是動物。拼裝得再怎麼奇形怪狀,也不過牛頭馬面的程度。精神錯亂到長葉子的,實屬罕見。
小玖興緻缺缺,看了一眼,沒覺得奇怪:“活著便好好活,死了就死了,熬成這樣還不肯入輪迴,不值當。”
呂弄溪一直覺得小玖今天悶悶不樂的,本來以為是自己惹人嫌了,現在從這句話中才品出來點兒“真相”。
“你別難過,”他蹩腳地組織語言安慰她,“你雖然死了,但現在也……”
“什麼我死了?”
小玖一鐵鍬豎在地上,疑惑地抬頭。
“……啊?”呂弄溪比她還懵。
“誰跟你說我死了,”小玖為自己正名,“我永生不死。”
呂弄溪不知怎的,第一反應不質疑“永生不死”的荒謬,而是先接受了這個前提,呆著,結結巴巴問她:“那、那你這……”
——怎麼搞成這副“鬼”樣子。
“我這啊——”小玖低頭,順手整了整防晒服,全身上下唯一露出的那雙眼睛,輕輕彎了彎,“只是累了,休息一下。”
·
課上到一半,小玖把剩下的月甘草苗苗全塞給了呂弄溪,囑咐他記得全部種下去,自己則隨著另一位來叫人的同學走了。
“校長叫我?”
“是的。”
兩句話對完,小玖就跟著走了,還是呂弄溪叫住她,留了個心眼兒問那位同學校長叫人幹嘛去。
同學答不知。
“沒事兒,你好好種地,”小玖化被動為主動,新學的辭彙也運用得熟練多了,“我正好去見見小一的同事。”
準確的說,是同事們。
小玖進了門才發現,辦公室里不止一個人。
校長辦公室很大,進門就是一張會議桌,旁邊還有一張會客桌,最裡面才是校長的辦公桌,清一色高背木椅,板板正正,全都坐滿了。
一屋子男女老少,脊背挺直,幾乎跟椅子背平行,面色和木材的顏色一樣庄肅。
他們齊刷刷地轉頭看著進門的小玖,只有一人站起走過來接她,是最裡面的校長。
“同學,”周倉面上笑眯眯的,心裡卻覺得這兩個字燙嘴,只怪一時實在想不出更妥帖的稱呼了,“您來啦。”
“你們好。”
小玖敷衍地禮貌著,眼睛到處看,終於被她在泱泱人堆里找到一個位置。
她幾步走過去,坐在了校長辦公桌前,支著下巴散漫道:
“找我做什麼。”
周倉見她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尷尬的卻是自己,回頭看兩張桌子十餘個位置每一個空,只能轉身掩飾性地端起桌子上的茶水,挪到自己桌子旁站著抿了一口。
“咳咳,”他戰術性地清清嗓子,“您……”
“你便是風玖?”
會議桌有八個位置,最末尾是位年輕的小夥子,方才那句反問便是他說的。他向來性子急,等不及周倉那樣溫吞迂迴的問法。
“是的,”小玖反問,“小一沒和你們說嗎。”
小夥子哽住了,反應過來小一是誰后,一瞬間臉上的表情很精彩。
“哦我忘了,他這兩天沒來上班。”
昨天是他出門幫自己找葯,今天是小玖摁著他在家休息。《九福學院學生手冊》封皮上就印的“和諧友愛”,照這麼說,這些同事找她來問這些該是出於關心。
她於是再次介紹了自己,認認真真,從姓、氏,再到名。
“風姓,女媧氏,玖。”
意料之中,滿室沉默。小玖好整以暇坐著等他們回過神,餘光瞥到桌面上落下了幾滴茶漬。
往上一看,是周倉拿杯子的手在抖。
他被小玖這樣看著更緊張了,哆哆嗦嗦要說些什麼,半晌憋出來個扭曲的單字:
“……神?”
小玖抽了張紙,幫他擦了擦桌面,邊擦邊點頭:
“神。”